长期以来,中国的国际形象一直以“他塑”为主,这种“模仿”的叙事方式或者以别人的口吻来讲述我们的故事的方式对我们十分不利。当前,我们已充分认识到“自塑”的重要性,逐渐从“他塑”为主转为“自塑”为主,正在努力以“本人”的口吻向世界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关键的问题是,中国的对外话语体系建构需要用什么理论来支撑?本文认为,我们需要打造具有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叙事学。
“谁讲故事”(叙事者)、“什么故事”(文本)和“谁听故事”(接受者)这三个核心环节是叙事学的基本逻辑框架。关于中国对外传播的叙事者和接受者,我们已经清楚了。关键是讲“什么故事”?本文认为,建构与中国文化思想相联系的话语体系是当务之急。
(一)西方思想文化的本质是“一多二元”
西方思想文化的本质是“一多二元”。在“一多二元”中,“一”代表主宰一切的上帝,决定宇宙的秩序;上帝创造了世间万物,即为“多”。“一”与“多”之间以及多个独立个体之间的关系是对立的,即所谓“二元”。二元论的观点自古希腊就存在,比如柏拉图的理念——事物二元论。他把世界分为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理念世界是绝对的、静止的、永恒的“彼岸”世界,可感世界是变动的、易逝的现实世界,两者是分离的。
最早把中国文化介绍给西方的欧洲传教士采取了“介入与镶嵌”式传播策略,即把中国思想传统介入和镶嵌到欧洲宗教或形而上学话语体系中。因此,在传教士编撰的词典中,“天”变成了“heaven”(上帝之天堂),“义”变成了“righteousness”(听上帝的话),“孝”变成了“filial piety”(对上帝的虔诚),“礼”变成了“ritual”(教会礼仪),“道”变成了“the way”(上帝之路)等。结果,“中国思想在西方的话语体系中被解读,但始终低西方思想一等。在西方的东方主义视野中,中国代表着神秘落后、愚昧原始、停滞不前”。
(二)中华文化的“一多不分”是另一种话语体系
与西方的“一多二元”相比,中华文化的“一多不分”是另一种话语体系。“一”指整体,即天、地、人不分,世界浑然一体,错综复杂,生生不息,变化无穷。“一”内涵于“多”之中。比如,四季既是分明的,又是互相延续的。个体既独立于整体,也统一于整体,换句话说,每个人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社会整体的有机组成。“一”与“多”是互含不分的,因此称“一多不分”。简而言之,这样的世界不是以上帝为中心,而是以人为中心,人与人具有相互归属性,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是内在联系在一起,难以分开,彼此都是对方存在的条件。换言之,“没有上帝对自然世界的主宰性,却有万物互系不分性”。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相互渗透、相互包含、相互转化,处于动态的全息联系之中。
中国文化里充满了“一多不分”的故事,比如,“天地人”理念、“家国”理念、“和而不同”理念等。
1.“天地人”理念
关于“天地人”理念,《荀子·天论》有一段精彩的话:“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
这段话的大意是:天的职能深奥莫测,广大无边,可以不用做就成功,不用谋求就得到。因此最高明的人不会与天争高低。天有四时的变化,地有丰饶的资源,人有自己治理自然和社会的办法,这就叫天地人相配合。
2.“家国”理念
“家国”理念在《孟子》和《荀子》中都有迹可循:“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孟子》)
“五疾,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无遗。”(《荀子》)
孟子认为,鳏、寡、独、孤四种人是天下最穷苦而没有依靠的人,建议齐宣王发布政令施行仁义,一定要首先考虑他们。“五疾”指聋、哑、瘸、断手和发育不全的侏儒等患有五种疾病的人。荀子建议,官方应收留患有五种疾病的人,根据他们的能力安排一定的工作,并给予他们衣食。他强调,要照顾到所有人,不要有遗漏。在这里,弱者被当作家人对待,家庭概念被延伸并运用到国家治理中。早期儒家学派认为,国家和家庭不是对立关系,而是互相补充的。用当代民主话语来讲,如果国家提倡人人担责,那么国家应该确保每人都具备教育、工作和健康等必要条件,以便让每个人都承担起责任。同样,国家必须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负责,确保他们的福祉。
美国哲学家罗思文在其著作《反对个人主义:儒教对道德、政治、家庭和宗教的再思考》中写道:“在西方,几乎没有与以上观点对等的思想。苏格拉底在建构其理想国时考虑甚多,但是没有想过是否总有足够的食物分给每个人。富裕的雅典人不得不支持宗教庙宇和体育比赛,而不是养活穷人。”他接着写道:“21 世纪,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绝大多数公民都会反对荀子所倡导的一切主张,因为追求自由、独立、自主和个人责任的社会不能引导人们往那个方向发展。”
3.“和而不同”理念
“和而不同”理念已深入我们的思维方式。中国古人早就对事物的差异性有深刻理解。在《道德经》第二十九章中,老子就写道:“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世间事物与人性情不一,有的先行,有的随后,有的缓和,有的急躁,有的强健,有的羸弱,有的自爱,有的自毁。所以,古人提倡“和而不同”(harmony of differences/harmony without uniformity)。习近平主席提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体现了文明多样性理念。
“和而不同”理念也体现在我们的“一带一路”倡议中。“一带一路”推动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致力于使“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走上共同繁荣的发展之路。通过参与全球开放合作,我们希望改善全球经济治理体系、促进全球共同发展繁荣、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我们追求的“大同世界”是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不同于西方的“地球村”概念。地球村的基本逻辑是:因为文化差异会带来“文明的冲突”,所以试图倡导以西方为主导的“共同价值”,以经济一体化推进政治一体化,最后消除地域界限,消灭文化差异,从而使旧的体系崩溃、新的体系建立起来。相比地球村的“一多二元”的西方叙事,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典型的“一多不分”的中国叙事。
中国文化叙事源于“一多不分”宇宙观,天地皆相通,天人合一。“中华文化不是把‘人’设为不可改变本质性的(being),而是人人是联系不分的‘做人过程’(becomings)。”在与西方叙事的互鉴中,田辰山教授梳理出了贯穿中国故事的“以关系为本”或“以道为本”的大道至简的红线。“中国故事讲的是‘以关系为本’‘以道为本’,张扬的是‘一多不分’、天地人、格物致知、通变思维以及崇尚‘中和’。”
安乐哲教授说:“‘一多不分’观为儒学和中华文化内核;期待新世界文化秩序的呈现,需以儒学‘一多不分’的意识增强人类命运共同感,领悟从‘一多不分’文化视野去理解中国与世界未来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