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史诗性风景的话,谢庆立的一些散文作品就是这段史诗性长河里的美丽浪花,它不仅记录所经历的苦难,重要的是超越苦难,追寻生命历程中的美与自由。
新时期以来,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一大批出身社会底层的年轻人通过苦读考上大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当代社会的结构。这群人如今已成为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之中有人随着地位的改变而淡忘了自己的出身,但还有更多的人难以割舍自己的过去,仍然保持着草根情怀。他们的经历是这个时代的见证,他们的所思所想也成为这个时代的心灵史。
读谢庆立的散文,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乡土气息,这种“乡土”不是所谓的田园景观和隐逸情调,也不是对原生态的乡村生活的怀旧式眷恋,而是对乡村中的苦难与艰辛的生活展示,是对父老乡亲所忍受屈辱与欺压甚至饥饿和暴死的同情与无奈。这种更接地气的“乡土”气息就来自于作者的草根情怀。他的社会身份不管是新闻记者或是大学教授,都没有改变他农村体验所养成的草根情怀。那是一种在苦难中养成的朴素的正义感,对受苦受难的底层民众的朴素的同情心。正因为朴素,所以感人。
散文集《开满鲜花的河流》给读者带来情感冲击的正是这种朴素的情感。《我爹我娘》写自己年迈的父母为完成乡里的各种提留款而拼命劳作。母亲生病也只能硬扛着,直到倒在农田里才被送进医院。父亲不能去照顾母亲,继续在田里挥汗耕作。母亲宁愿自己受苦也不向“官”低头的骨气令人动容。这种来自亲身经历、类似生活实录的文字,恰恰是能打动人心的文字,是最接地气的文字。这种情怀并不只是关心自己的苦难,对那些具有相同、相似经历的底层人,作者总是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亲切感和同情心。在《翠花和她的儿子》一文中,作者对一位多年来未联系的中学同学倾注热切的同情,为她的儿子找工作四处奔走。《拉手风琴的女孩》对一位陌生打工者的女儿表现出真诚的关心。作者对于草根阶层有着一种天然的认同感,无论个人身份有何变化,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分子,写出他们的艰辛、苦难和屈辱,为他们的不幸遭遇奔走呼吁,作为代言人表达这个阶层的愿望与呼声。在一个消费主义泛滥的社会,在一个追名逐利成为潮流的时代,这样的情怀难能可贵。这种情怀是真正走入基层,扎根劳动人民之中,为劳动者发声的情怀。
在那些依据采访得来的材料写成的篇章中,作者的朴素正义感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说是朴素的正义感,是因为作者所表达的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也不是什么知识体系,而是作为一个从中国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文化人最基本的良知、最基本的是非观念。《书生一介》一文中,作者记述了村民与干部发生纠纷而得不到公平对待后感慨地说:“过去,我曾一度庆幸,现在的乡亲们终于有了饭吃。这些年,当我看乡亲们这样的声声叹息,就不能不对那‘饭’的价值大打折扣。你想,在某些丧失良知、连起码的法律意识也没有的为官者的‘领地’里,正义得不到伸张,百姓们活得没有一点尊严和安全感,即使吃饱了饭,那还有什么意义?”作者的这种感慨正是他朴素正义感的表达,它反衬出了前些年乡村社会管理中的乱象,也体现出当今中国依法治国方针的民意基础。
文学源于生活,是生活的苦难开出的美丽花朵。谢庆立的散文扎根于草根生活,从草根生活中孕育出了草根情怀。这种情怀是对苦难的超越,作者没有羁绊于生活的苦难,或喋喋不休地诉说苦难;相反,苦难使他变得更加坚强,使他获得了更加开阔的眼界和胸襟。在《走过商丘》中,他在参观燧皇陵后写下了这样的感悟:“当地世代相传的风俗中有着珍贵的精神内涵,这就是对先人伟大创造的崇拜,敢天下先的生生不息的追求和不忘来源的民族情结。”这种感悟也正是草根情怀的精神价值所在。草根情怀关键在于有“情怀”,有情怀才可能走出苦难,在磨难中完成精神升华,草根的苦难反而成为一种精神动力,推动着一个有情怀的人走向更高的精神境界。这才真正是草根情怀中的“正能量”。
有了对底层民众的真切同情和对苦难经历的精神超越这两大支柱作为创作的底色,谢庆立似乎不再去追求表达技巧的华丽与变幻。对于这两个可以直接冲击心灵的内容而言,过多的技巧反面显得多余,反而干扰这两大主题的震撼力。所以我们在《开满鲜花的河流》中所看到的是质朴的文字,毫无雕琢的痕迹,作者就是用简洁的笔法叙述亲身经历的生活事件和心灵感悟。这些简朴的文字以大巧若拙的方式表达了主题本身的诗意。这种草根情怀冲破了形式的束缚,也可以说正是这种简朴的形式与草根情怀的朴素诗意达到了完美统一。所谓大道至简,要言不繁,正是谢庆立散文的艺术特色。
探究《开满鲜花的河流》中的草根情怀,更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一代人的情感与精神状态。读者一定注意到了作者童年记忆对他个人成长的影响。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然而就算是面对饥饿的威胁,作者也仍然能保持着一种乐观的精神,在饥饿的阴影中体验着苦涩的欢乐。在散文集同名的那篇《开满鲜花的河流》中作者写道:“大麦黄熟,槐花老去。暖风一吹,花儿漫天飞舞,纷纷飘落在河里。这时一眼望去,便见一河洁白的小花缓缓顺水东流。”这段优美的文字,这幅优美的画面可是作者在采槐树芽、槐树花充饥年代所见到的!开满鲜花的河流是一个苦涩的美景。正是因为在极端艰苦的时候作者还能有欣赏美景的“闲情”,作者才没有被苦难压垮,这是美的力量,是诗意的力量。这种正能量成为作者的草根情怀的最原始的底色。如果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史诗性风景的话,谢庆立一些散文作品就是这段史诗性长河里的美丽浪花,它不仅记录所经历的苦难,重要的是超越苦难,追寻生命历程中的美与自由。
作者的成长环境当然也是作者保持草根情怀的重要原因,本分、善良、勤劳的父母对作者的影响自不必说,就是那个因为国家减免了农业税而执意要多交300元为乡村建学校的村民,也让我们看到了作者情感归属的这个草根阶层重情重义、深明大义的优秀品质。在这样的群体中成长起来的作者,自然而然地传承了这种品质,哪怕自己离开了农村,变成了文化人,也仍然不忘根本。这就是草根的力量!它用最简朴的方式塑造人的灵魂,在人的生命中印上最纯正的颜色。最后,当然与时代的进步密不可分。不管作者对于草根阶层的父老乡亲所遭受到屈辱有多么愤怒,但无论如何作者看到了农业税取消后乡亲们发自内心的喜悦。社会的进步不是直线前进的,但那种向更加文明、更加法治化的历史潮流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
从这个意义上,《开满鲜花的河流》是改革开放之后从底层奋斗,上升到精英阶层一代人的心灵史,他们的社会身份虽然变了,但他们的情怀没变。其心灵深处还是草根的颜色。他们不仅对草根阶层满怀同情,而且习惯以草根的视角看世界,并愿意为草根阶层发声。
这正如谢庆立所说:“30年风风雨雨,30年灯火鸡鸣,从乡村教师、主流媒体记者、高校学者一路走来,坎坎坷坷,大悲大喜,绝望与希望,寂灭与奋起。正是因为母亲的叮嘱——‘记住你的脚印’,才让我不断地‘回头’,反思飞速发展的社会,审问自己走过的心路历程,我因此怀抱良知,不迷失‘人格’,不媚俯于权势。对草根阶层命运的关注,对真理与正义的追寻,对平等自由社会的渴望,这正是我生命激情燃烧的源泉。”(《寻找生命的‘原点’》)
这是与谢庆立有着同样命运的一代人的心声,他们生于草根,扎根于底层,他们的品格得益于乡村父老的熏陶,因此他们懂得草根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
(作者:李勇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